开垦机的嗡响在春末夏初时遍地开花,寻声遥望,远处尚留几座老房。
在日日新鲜的时代,老房子仿佛格格不入的遁世者,它们曾经四壁光洁平整,炊烟在掌灯时分抟成一笔轻描淡写;燕语呢喃、枝叶响动,替老房子完成了叙述的音调,如今等待它们的是拆迁、修葺、再造。
燕巢早已埋没,青苔像一种大寒岁月熬成的风湿骨病,从墙根渗入老房子的肌理深处。
有时我去古镇散步,看一眼那些风烛残年的房子,好似时间失去了残酷的效力,让老房子一直停摆在某个时刻。墙内的故事如烟尘囤积,后被长风吹散。唯有门前流水,日日夜夜,运送着一幅又一幅的天光云影。偶尔,只是偶尔,有渔家经过。
这水做的江南,这江南的“小桥、流水、人家”,是江南最灿烂的风花雪月,是江南最根本的从前以往。
像碎纸片被吹乱,老房子的门牌号已无法拼凑出完整的时光。它们安插在每段路的情节中,标注着生僻的往事——黄酒佐毛豆、鱼干,风急时木框咿呀,拧一盏黄灯,放昆曲水腔,老狗叫唤,船不晃多年。煤炭起火,炉子嘶嘶响。若推远看,与古诗只差一词白雪。临雪了,穿庭飞花,烧面筋汤,围桌麻将,大口抽烟。
比起某座城市的第几栋楼,花萼里、菉葭巷、莲子巷、迎晓里、悬桥巷、桃花坞、大柳枝巷……这样的名字,更耐人寻味。仿佛古典的词牌,挂在巷口。那些写在大地上的诗,那些诗在房子里的岁月,逐渐在信纸上徘徊,甚至成为一个绝美精致的虚词。
当渐渐烧尽的夕阳被一口夜风吹灭。夜晚开始没收整座村庄和把它包围的世界的色彩。最初被收走颜色的是靠近夕阳的金色稻田;然后泛炊烟的烟囱变得沉默、幽蓝色的瓦片屋顶像鲸潜深海;最后终把人的颜色也收走,只留下粗黑的轮廓,于是灯光挨家挨户地亮起,晕起不规则的、黯淡的涟漪。树木如铁寂静,万物微微摇动,花蕊吐芬,一丛丛狗吠远远响起,又凋残飘零;豆苗暗暗憋青,在一个该它努力的时刻。
老房子一直在囤积油烟,并且越积越高,有些时光都已经蒙上了青苔,甚至长出词语。而水,则忙于搬运,把烟柳垂影卸在邮局。鱼在更低处的水草里躲雨,散布的卵石,正模仿着平静的雪。有人买莲蓬为了看,把莲蓬慢慢放干,干到枯槁如沉香,比插在瓶里耐看,老房子也是越老越耐看。